《卿卿为君》by:橘文泠

《卿卿为君》by:橘文泠

钦悟迪 2024-11-15 百科资讯 878 次浏览 0个评论


(一)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惹恼从熙,还是在八岁的时候。

  那时兆京的小儿们喜欢玩一种游戏两人隔着屏风,一人问一人答,问的人不拘问什么,答的人可以掩盖嗓音,却不能说假话,但看问者能不能猜出答话的人是谁。

  这实在是叩问小心思的良方妙计。

  当然了,还没案头高的小屁孩儿远未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总也有些偏心喜好,比如她就发现平日玩耍时从熙老爱盯着李尚书家的那个丫头看。

  这家伙就爱鬼鬼祟祟的。

  而她也是捉弄他上了瘾,这日游戏时,轮到李尚书家的幺女了,她却愣是把人扯回来自己替上去。

  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却听从熙说:你喜不喜欢跟我一起玩儿?

  喜欢她捏着鼻子,学尚书小姐说话的腔调,自诩怎么也有八分相像。

  屏风那一边沉默片刻,又来了一个问题:那你,日后想做什么?

  自然是要做帝君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然后便知道坏了事。

  屏风被一脚踢翻,从熙扑过来像是要揍她,只可惜身手远不如她灵活,几拳都被她避开了,满室上蹿下跳的间隙她看他俊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忍不住想

  看着还挺可口的。

  沐卿卿,你省省吧!就你这德性还做帝君呢!早晚你得死在这清秋大梦上!结果那天从熙直到跑不动了也没能打着她,只有咬牙切齿地嚷嚷。

  好像嗓门大就占理了似的。

  但其实他是对的她不可能成为帝君,虽然沐氏的确是大夏皇室的一支,大夏亦允女子登基,但他们家是余脉的余脉,八竿子打过去才能擦着宗室的边儿。

  根本没有资格候选帝位。

  而撇开这点儿不说,当今天子也不缺继承大统的人,甚至人选还有点太多了。

  从熙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此时已有五个儿子的怀暻帝来说,他这个六皇子有没有也没太大区别。更不用说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当儿子多到一定数目时,就不是母凭子贵,而是子凭母贵了。

  于是母子俩就长年住在僻静少人的玉露斋,混得有点儿惨。

  对于从熙的母亲而言,只有两件事可聊以慰藉,一件或许就是从熙还算聪颖听话,另外一件则是她的几个嫁了宗室的手帕交也还有情有义,常常入宫探望她。

  其中就有她的母亲。

  说起来对于这点儿她也不是没有埋怨过,后 来靠着含凉殿的格窗打盹时也昏沉沉地想过,若不是母亲那么多情重,常常入宫走动,她自然也就不会认得从熙,也就没什么狗屁的青梅竹马了。

  也就

  不会有日后的赐婚。

  对,十五岁那年,怀暻帝为她与从熙赐了婚。

  (二)

  跪着听宦侍宣诏时,她忍不住想这么荒谬的事到底是怎么促成的,不用说肯定有自家亲爹的一份功劳,自从母亲亡故,父亲便嫌她碍了事,听见赐婚必须要立刻感激涕零三呼万岁地应承。

  再来大概也就是从熙的母亲太重信诺了,十几年前互为姻亲的话还当真,临死了还惦记结亲家,有意思吗?

  更不用说从八岁那年开始,甚或更早的时候,从熙就厌弃着她。大人们只当那是孩子们打打闹闹,但她知道不是的。

  从熙向来循规蹈矩,和她的跳脱不驯正是格格不入。

  天性南辕北辙,他不喜欢她,她知道。

  可是又能怎么样?她觉得没意思也好,从熙也觉得没意思也好,天下人都觉得没意思也好。

  天子诏令,黄绫黑字,终是没有人可以违背的。

  她也只好努力去找这桩亲事的好处。

  倒也被她找着了一件

  来日你要是继位,我就是皇后了,那咱们俩的孩子自然也是嫡出正统。我虽做不了帝君,做帝君的娘也是不错。

  大婚之夜,她等得不耐烦,自己掀了盖头,将远处正冲她翻白眼的从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说了这样一番话。

  于是她的夫君,从不悦变成了厌弃:你既然嫁给我,就要明白一件事。从熙冷冷地看着她,天家长幼有序,帝位大统更不是你可轻言,日后再有这等胡言乱语,别怪我不念夫妻之义!

  他说得语气森然,可她却是半点儿都不怕,迎着他的目光扬了扬眉,新婚之夜,夫妻就此交恶。

  从这一晚起,从熙就去书房睡了。

  好在她是受惯了冷落的人,并不因此着恼,如此日子反倒过得安心顺意。从熙再不得宠,大小也被封了一个顺宁君,她便是府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远胜过在家里看父亲和庶母眼色的时光。

  而日子久了,她越发了解从熙

  要说大夏还有谁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她的夫君必是首屈一指。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从熙的五位兄长也俱是人中龙凤,传闻中明里暗里斗得不亦乐乎,不过对待这个六弟,面子上倒都还过得去,大的好处没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倒是四时不缺。

  那些精致的点心吃食,多半落进了她的肚子里。日子一长她也悟出些门道来,有这样的太平时节,无非也就是因为自家夫君从来不去帝君面前揽差事做,不沾朝政,也不管富贵不富贵,反正要做个闲人。

  与世无争,或许也不错。

  只可惜,天常不从人愿。

  成婚后的第二年冬天,她害了一场大病,病中昏昏沉沉地听见有人大叫着从熙的君号闯进房来,她不由得想他居然跑来探病,随后就隐约听见有人说,大事不好了。

  怀暻帝的五个儿子斗得太厉害,一场兵变死了两个,帝君又下令砍了三个。

  然后

  帝君逊位。

  病愈之时,她的夫君已经成了大夏的新帝君,而她也如自己在新婚之夜所说的那样,成为大夏的皇后。

  怀暻帝晋为太上皇,避居京郊的龙辙寺。

  但毫无疑问,大夏至高的权力,依然牢牢掌握在这个垂暮老者的手中。她一直觉得太上皇之所以选择从熙继位,无非是因为他从来最听话、最和顺,最像一个完美的傀儡。

  但这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怀暻帝只是在一下子失去了五个儿子之后,真的心灰意冷了,只想过几天安宁喜乐的日子。

  这不,还没多久,老人便惦记上了天伦之乐。

  其实宗室里的孙辈也不少,但是当太上皇状似不解地问他们俩为何还未有子息时,她还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和从熙必须得有一个孩子了。老人想要看到天家和睦、子息繁盛哪怕只是假象。

  因此他们只能照办,就像那时他们只能奉命成婚一样。

  当夜从熙驾幸含凉殿,宫人尽去,明烛半灭,他吻上她的嘴角时她不禁一退,笑着看他:这么小心翼翼,你可别是真的喜欢我。

  从熙没有说话。

  直到她差点儿以为自己说中了的时候,他才说:父命难违,君命难违,你懂吗?

  她咯咯笑起来:我懂的,你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然后,扑进他怀里。

  真是温柔被抱紧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

  只可惜,都不是真的。

  (三)

  很快她有了身孕,可太上皇没能等到含饴弄孙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千重阙冷,满城缟素,先帝入葬之日,从熙自皇陵归来,她在重华殿的廊柱后看他,他的脸白得没有血色,不见丝毫表情。

  但她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狂喜。

  那是终于挣脱了一切桎梏的喜悦。

  自这日之后,他就不再踏足含凉殿了。

  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娃儿,没有册封的旨意,她也没有去求,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牙牙,成天抱着在含凉殿满地转悠,看那小小的眉眼越来越肖似从熙,想着将来必定是个美人。

  因为从熙向来就是很好看的。

  她一直觉得他很好看。

  牙牙满周岁的时候,宫中例行选秀,她听人说这次秀女中有不少美人,就抱着牙牙去看。照晴池畔搭了水台,年方少艾的女孩子们在上面练舞,她看见一对跳着折腰舞的少女,都是光彩照人,年纪长些的那个眉眼略略眼熟,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忆起是因为和昔年李尚书家的幺女有点儿像。

  应该就在她嫁给从熙的那一年,那位尚书千金也嫁人了,夫君是当年的进士,后来放去了外州,就再没了消息。

  她叫宫人打听了一下,那个秀女是宁阁老的小女儿,难为阁老胡子都白了,居然还藏了这么一个正当妙龄的闺女。

  半个月后,入选秀女的名册送到她这里,扫一眼,果然有那女子。

  虽然勾起的旧事远至垂髫懵懂之年,但她还是觉得不欢喜。但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她是否欢喜,又有什么重要?

  从熙喜欢这个女孩子,两个月的工夫就封了嫔,夜夜在她的容芝斋留宿,没有多久就传出那女子有了身孕的消息。

  她不置一词,直到那个孩子生下来。

  也是女孩儿,从熙替宁嫔晋了妃位,又给孩子赐了个如花似玉的名字:华玥。

  她听闻后,连夜拟了一道表奏,内中所述一是替牙牙正一下大名,二是以皇后的身份催促从熙早定储位,免生事端。

  表奏子夜送去的重华殿,然后天还没亮从熙就驾临了含凉殿。

  妄议朝政,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他将表奏扔到她面前,声色俱厉。

  可她只是笑着捡起表奏,丝毫不惧。

  她是真的不怕,她太了解他了即便他几乎不来含凉殿,她的用度尊贵的程度也不曾缺少半分他总是想方设法照拂身边的人,但凡他能狠得下一点心,也不会处处受制于人。那般温柔良善的性子,他能活到今日还当了帝君也算是个奇迹。

  不过这虽是事实,她却不能说出来:帝君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又岂会在此时废后?后位一旦空悬,朝臣们立刻会请立新后,而宁妃正得帝君宠爱,阁老虽然上了年纪,但子弟门生遍及朝野,到时候他们力保宁妃为后甚或力保华玥为储君,帝君能奈其何?如何自处?

  她说一句就进一步,而她进一步,从熙就退一退。

  最后,她将大夏的天子逼到了墙角:其实臣妾近日也听说了一些朝中的风言风语

  无非是要从熙废后立贤的屁话。

  谁是贤?宁妃吗?不过是权臣投君所好送来的棋子,算什么东西!

  可是你想稳坐江山,就只能选我做你的皇后。至少她是先帝所定的人选,还占着大义的名分。且她的父亲虽然已经过世,却还有故交好友手握军权,即便不提什么故人恩义,那些人也未必乐见宁阁老一党权倾朝野。

  一时之间,他再找不到比她更合适这个后位的人选。

  行了!皇后所奏,朕一律允准!最终从熙崩溃地咆哮起来,狠狠地推开了她。

  他就是这样,会对权力之争感到无法忍受。

  臣妾谢主隆恩。退开一点,她镇定地盈盈下拜。

  一时间,殿内只闻从熙大口喘息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了下来,令她平身后,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你总是很会审时度势,从未走错过任何一步。

  话音未落,他便掉头而去。

  那是自然,本宫就是个统御江山的料,跑来为后,根本就是屈才。她忽然心血来潮。

  却见大夏的天子顿时一个踉跄。

  差点摔跤。

  (四)

  三日之后,从熙下诏为长女赐名采宸,同时册封公主之位。虽不是立储,但整个册封仪式都如她所建议的那样极尽隆重,她亦身着重锦朝服,从头至尾都端坐在从熙身旁看着自己的女儿受封。

  所有的闲言碎语,不攻自破。

  而在这件事之后,从熙来含凉殿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只不过他来时常常带着奏折是为询问她的意见而来。

  她自然毫不吝惜,倾智相助。

  而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关于朝政,凡她所言无有不中的。

  朕以前只觉得你是大言不惭,却不想你真有几分本事。一日议过南方赈灾的事宜,从熙忽然感慨地说。

  她失笑:能够这样称赞一个不喜欢的人,帝君也是好胸怀。

  听了这话从熙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朕并没有不喜欢你。

  但也没有喜欢,不是吗?

  心里头补了一句,她没有就这段话过多纠缠,然后从熙也走了,之前他就吩咐过今夜要驾幸容芝斋的。

  他依然专宠着宁妃,想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稳定宁阁老一党的缘故。

  也罢,她早已学会不去在意从熙不想要她,她太固执,太有野心,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婉约柔顺。

  她也不愿意因为喜欢他而变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如今的情形,许已经是最好的了。她没什么可抱怨的,最多也就是觉得每每他来了又去之后,含凉殿内,就会感觉比平日更为空旷一些。

  然而她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就不在意。

  宫人通传云嫔前来拜见的时候她就上了心,云嫔就是当日与宁妃同演折腰舞的少女,论美貌与宁妃不相上下,可如今虽说封了嫔位,论恩宠与宁妃相比却可说是天渊之别。

  果然请过安后,云嫔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就开始向她诉苦:说起来娘娘通达明慧,并不需要婢子多言什么,只是日前姐妹们说起此事婢子念着众人的心,就不顾羞耻来求一求娘娘,但求娘娘想起时,也替婢子们在帝君面前美言几句。

  少女委委屈屈的,只差没声泪俱下。

  按说这倒也是她这个做皇后的职责之一,保后宫雨露均沾,天家子息繁盛到现在从熙也只得两个女儿,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但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管这事,什么贤良的名声,大夏的皇统,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从熙是她心上的人,虽然他不喜欢她,但时至今日她至少在国事上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当然若能得到他的全心全意自然更好,可这非是人力所为,那如今的局面也已不错。

  她再不想别人来分去丝毫。

  可她最终还是差人找来宁妃问话,对着那张和故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无非是让她不要独占了帝君的宠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末了她以此句结尾,好笑地看着宁妃涨红了脸。

  真有几分回到了幼年时的感觉,还记得尚书家的千金也是这般,被她挤兑时便说不出话,只是红着脸,直到从熙看不下去出来打抱不平。

  真像

  宁妃走后,云嫔大抵是自觉有了脸面,欢欢喜喜地跪请她恩准一众妃嫔来日奉宴:婢子们难得有能表敬意的时候,娘娘今日替婢子们着想,也请让婢子们一尽心意才好。

  她想了想,准了。

  这天夜里,去探问消息的宦侍回来说,从熙宿在了重华殿。

几日后,她在含凉殿宴请云嫔等人,她们也各自带了食盒来与她添盘,席间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等到曲终人散,已是月上中天。

  云嫔是最后告退的,目送少女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宫闱阴影之中,她忽然感觉异常地疲惫。

  可随后从熙就来了。

  你这里倒是很热闹。他冷眼看还未撤完的宴席:这么热闹怎么也不叫上朕?

  这质问的语气,她意识到他是来找碴儿的。

  忽然间怒气也冲了上来:臣妾是想帝君素来不喜热闹,正好宁妃那里清静,留在她处岂不是好?

  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这几日他虽然宿在重华殿,但哪一夜宁妃不过去探视?红袖添香夜理政,也算风流佳话!

  她是头一回在这事上顶撞他。

  帝后相争,宫人们早就有眼色地退了个干净,室内静悄悄的,烛火明灭间但见从熙的脸色阴晴不定。

  然而最后他竟笑了起来。

  皇后这难道是吃醋?天子似乎觉得很有趣,笑着上前来扯她的衣袖,被她一手狠狠挥开了。

  出去!她对着大夏的帝君吼道。

  从熙起初吃了一惊,但随后脸色难看起来:卿卿

  不知怎么,语气竟有些惊惶。

  她也很多年没听他唤自己的闺名了,但此刻不知怎么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出去手扶檀木椅,她恶声恶气地又说了一遍

  然后,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五)

  醒来的时候,榻边坐着故人。

  她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面容和蔼的妇人见状含笑扶她起身,然后才低身叩拜:奴婢叩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妇人的语气中有隐约的哽咽。

  心里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等对方平身后她便径直问:你已外出云游多时,如何会在宫中?

  这时,她已嗅见了那股在空气中弥漫的,几乎令她作呕的药味。

  记忆中,这股味道总与这妇人相伴还在顺宁君府的时候,府中上下都称这妇人为淮姑,此妇精通医理,总管府内的养生病症。

  当年她的那场大病就是为淮姑所救,但从熙登基后不久,淮姑便留书出走了,这些年来一直杳无音信。

  然而此刻她面对经年未见的救命恩人,却毫无喜悦。

  其实奴婢一年多前已回了兆京,在太医院做了个女令,本无意再搅扰帝君与娘娘,但今番闻说娘娘身体抱养,便斗胆求见帝君,前来一探

  淮姑还是老样子,言辞文雅审慎,可她还是觉察了妇人眉宇间的踌躇之意,不禁幽幽叹了口气:省下这些没用的话,直言无妨。

  说完,她端正了一下坐姿,静静地看着淮姑。

  那奴婢就直言了娘娘今番,乃是旧疾复发。

  料想中的答案。

  淮姑似乎还想说什么,她挥了挥手,侧过身去了。

  脚步轻响,淮姑退离后屋内一片寂静,她这才转过身,望着窗外才方盛开的榴花,怔怔地出了神。

  她调了淮姑到身边侍奉,到底是经历过的人,比起上次发病,她除了时常昏睡之外也没受什么大罪。只是一直不见好,终日窝在含凉殿中不得出门。

  不过从熙每天都来看她,或是闲聊几句,或是仅仅看着她把药喝了就走。然而时日一久,他也焦躁起来。

  你这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这天夜里,想是看她越来越苍白的样子看得厌了,他忍不住抱怨。

  淮姑动了嘴唇似乎想进言,被她一瞪又继续缄默。

  挥退宫人,她凝视了从熙片刻,忽而笑起来:病去如抽丝,是不是臣妾用的药材太多帝君心疼了?

  从熙丢给她一个白眼。

  天子富有四海,只要能医好你,朕什么都舍得。他很认真地说。

  那如果臣妾说这是心病,只要给臣妾大夏的江山,病就好了呢?说完她忍不住大笑,不当心岔了气,连连咳嗽。

  却闻从熙叹息,然后移身榻边,将她圈进怀里:都病成这样了还满口胡柴。

  他语气里的恼恨那么昭然,说起话来却还是轻声细语。

  她止不住地笑。

  良久才停。

  想要斥责臣妾的话斥责就是了。她轻声道,然后像是预料到他要说话似的,回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熙你要记得,你是大夏的帝君,定人生死,许人贵贱,什么都由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对任何人心软

  宗亲、群臣,对谁都不能心软。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对你心软,你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尺。

  直到将你逼到退无可退、坠落深渊的地步。

  就像他的那些兄长,看似兄友弟恭,看似亲切交好。可事实上他们都做了什么?即便从熙竭尽全力要与皇权撇净关系,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他们还是要他死。

  多少次,究竟有多少次她不得不咽下那些明知不妥的点心吃食?初时倒是真未觉察,后来身体莫名虚弱下去才发现个中机关。

  但诸位兄长的好意是不能不收的,被遣来送礼的人甚至会以各种借口看着她装作毫无防备地吃下去。

  不告诉他,是怕他战战兢兢反有破绽。而这把戏随着当日诸子争位的戏码升级也是愈演愈烈,当年她终于被毒倒时,心心念念的是从熙能否逃过一劫。

  还好得天之幸。

  还好

  他说她从未踏错一步,其实她何尝有这幸运?

  她错过的。

  她一直都那么喜欢他。

  而这一错,就是万劫不复。

  永远都别心软。

  她再度靠进他怀中,喃喃着,落了泪,想

  恐怕,再也不能守着他了。

  (六)

  灵毓皇后,薨。

  缠绵病榻整整一年,皇后的死讯传出后,朝野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本有所图的人又开始摩拳擦掌惦记起后位。更不用说帝君看起来也不怎么伤心,虽然皇后的丧礼办得隆重风光,但无论人前人后,帝君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所以通晓些内情的人都觉得,总算是到了推举新后的时机。

  按着灵毓皇后的遗愿,除了公主采宸之外,举国服丧皆是以月代年。三月期满,眼看着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冬至大节,或许群臣都觉得祭天祭祖的就帝君一个人太寒碜

  这日朝会,礼部的官员上表,言道后位不可空悬,奏请帝君再定后宫之主以母仪天下。

  随后帝君征询群臣的意见,但见附和者众。

  默然良久,帝君忽然宣长女上殿。

  采宸此时才刚过了三岁生辰,摇摇晃晃地被带来,一见父亲在御座上,她便挣开乳母的手,噔噔小跑着到了玉阶前:父皇

  从熙止住宦侍,亲自起身下阶抱起长女,让采宸坐在了膝头。

  怜爱地看了女儿片刻,他又缓缓扫过群臣。

  锃一声铮鸣,拔得天子剑在手,他目光骤冷,灵毓皇后尸骨未寒,朕心痛切,尔等不能体察也就罢了,日后再有妄言立后之事者,如同此案!

  言绝剑落,只听啪的一响,紫檀御案断去一角。

  诸臣惊惶。

  尤其是那个上表请奏的礼部官员,干脆吓得晕了过去。所有人似乎第一次意识到,他们这位似乎全凭运气才坐上御座的年轻帝君,并不只是会向臣下施雨露之恩而已。

  他亦有雷霆之怒,倘若逆鳞被触,他的杀意也可以不逊于任何一位暴烈强势的先祖。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提册立新后的事事实上这反而成了一个令人满意局面,皇权不会过于偏向任何一方,没有人自满得意,自然也就没有人心怀不忿。

  从熙依然按照自己的路数治国,温和从容地,一切就和灵毓皇后在世时一样。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十载。

  这不短的年月中自然发生了很多事,宁妃被加封为贵妃,看似宠爱尤甚,但宁阁老却是老死了,她在宫外的靠山不再,自然也就没有人过于忌惮她的得宠。

  但也有新的问题随时间流逝而逐渐显现这些年来从熙淡薄后宫,以至于膝下一直只有采宸与华玥两个女儿,随着两位公主日渐长成,立储之事便见急迫。

  但是帝君不发话,谁也不愿意先站出来招砍。

  这一年上元佳节,宫中灯会人散后已过了子时,暗夜沉沉,夜色中却有一队人鬼魅般向重华殿急速行去

  从熙把玩着镇纸,示意鬼面卫揭去贵客的头套。

  展露于灯火下的,是已然两鬓见霜的妇人。

  淮姑挥退诸人,他看向惶恐不安的妇人,轻轻溢出了叹息,不要怪朕这样将你请来,要知道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你一走就又是十年八年,可叫朕如何是好?他低笑:其实你想走也无妨,只是必须帮朕解一个疑惑。

  这似乎是淮姑预料中的说辞。

  那么,帝君欲知何事?她深吸了一口气后问道。

  灵毓皇后!他猛地抓住妇人的手,又立刻放开,不卿卿,她究竟为什么会死?

  只是旧疾复发不是吗?只是寒症不是吗?

  那究竟为什么她就那样一天天地虚弱下去,又为什么在她病逝的当夜眼前这个妇人就失踪了?!

  正如奴婢留书中所言,娘娘是沉疴难返,千真万确。

  淮姑俯身伏地,恳切得不能再恳切。

  可他却只是看着她,溢出了一声冷笑。

  还敢这么说他屈身,凑近妇人的耳边,说起来,母妃在世时你便侍奉在朕左右,你应该知道若真是你力有不逮医不好她,朕不会降罪于你。但若今日你不说真话

  他俯得更低。

  朕不介意亲手杀了你。

  几近不可闻的话语,却在暗夜中带着某种森然的寒意悄然蔓延开来,仿佛在幽冥回荡,是为讲给已经离去的人听。

  (七)

  次日一早,他在前往容芝斋的路上遇到了采宸。

  豆蔻年华的女儿是特地来向他谢恩的日前南国贡来一柄象牙雕扇,她和华玥都爱得不行,可最终还是华玥得了去。他便转而将一对翠玉蝴蝶赐给了她。

  儿臣就知道父皇还是念着儿臣的。采宸看起来有点儿得意。

  他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欢牙扇,只不过华玥总爱与她争胜,她便故作心爱而已。

  她其实只想要翠玉蝴蝶。

  真是像你母后。看着灵慧的长女,他不禁感慨。

  一样的,都极擅长口是心非。

  可大家都说儿臣生得还是更像父皇多些采宸误解了他的意思,凑过来卖乖,被他笑着轰走了。

  然后,依旧去了容芝斋。

  宁妃见了他颇为惊喜,赶紧呼人侍奉,却被他尽数屏退。

  朕只想问你一件事他将宁妃招到跟前,和颜悦色地看着她,十年前,灵毓皇后在含凉殿设宴时,是不是你设计在皇后的食器中抹了水蛊散?

  宁妃脸色大变。

  那水蛊散是甘遂所制,其性阴毒,服之会使人腹泻。

  下这药既可小小报复日前皇后对她的申饬,又可栽赃陷害当日添盘的妃嫔。

  后宫争风的惯有伎俩

  是。踌躇片刻后宁妃诚惶诚恐地跪下,当时臣妾年少无知,只因气不过灵毓皇后受云嫔挑唆教训臣妾,便做下这等蠢事。这多年来臣妾一直暗自反省,只是每每要说出来,又恐失欢于帝君。

  她柔婉的声音轻轻细细的,说到最后,几是泫然欲泣。

  他看向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低低一笑:真是的,都已经十年了。

  虽是如此,但臣妾依然是错了,还请帝君责罚。宁妃牵住他的衣袖,小声恳求道。

  他却依然只是笑,想

  都十年了。

  午后,初夏炎炎令人昏昏欲睡,他召了采宸来重华殿念奏折。长女来时但闻环佩叮咚,他睁眼看见那对碧玉蝴蝶已经挂在她腰间,不禁笑道:你也招摇,若华玥见了又想要,你该如何?

  那便给她就是了。采宸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只要父皇恩准。

  她到底是有分寸,知道不要轻忽君父的心意。

  他颇感欣慰。

  你们姐妹情深,也好。他拍了拍采宸的肩,好好待你妹妹吧。

  因为自今日起,她便没有母亲了。

  估算时辰,这会儿赐死用的白绫应该已经送到了容芝斋他冷冷地想,宁妃或许还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绝路上。

  正如她不知道,当年正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害死了他的皇后。

  娘娘昔年的病症本就是因积毒而起,后来虽然救了回来,但也是终身不能碰寒性之物,却不想当日误服了水蛊散,阴寒入体,这才引动积毒,药石无效。

  当淮姑说出那人真正的死因时他便动了杀心,不,更早在威胁淮姑的时候,他已经很想杀人。

  这多么可笑,那个叫沐卿卿的女子已经死了十年,他却还是会想要为她大开杀戒。

  他以为自己不喜欢她的,她那么有野心那么张扬,简直令他恐慌

  却也羡慕。

  母妃弥留时为他向父皇求了亲,他说服自己成亲是为孝道。

  他对自己说,他从不喜欢那个成天嚷嚷着想要做帝君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比他更适合做帝君,她那么无情、那么狠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

  她居然从未泄露过一星半点儿的心意。

  又或者泄露过的,他却因为害怕所以视而不见。

  于是从淮姑那里听闻她的所作所为时,那种断肠之痛都是他活该。

  她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伤心,可如今终于明了了真相才意识到只不过是当时太过疑惑震惊,所以将所有的痛楚封闭了起来。

  就像酝酿中的毒药,十年,一朝破封

  父皇?也许是他的话有点奇怪,采宸疑惑起来,他笑着丢给她一本奏折,然后闭眼假寐。

  心里却在想,这种痛楚,根本非人所能忍受。

  宁妃一夕暴病而亡。

  帝君显然是经受不住挚爱撒手人寰的消息,一夜之间衰弱下去,但在群臣们开始新一波的观望之前他就下了决定。

  册立长女采宸为储君。

  没有人有异议。

  宁妃的丧事也是极尽哀荣的,只是公主华玥哀伤过度不能尽礼这点儿显得有些美中不足,好在还有采宸代为灵前掌礼。

  而当丧事礼毕,她便陪着日渐委顿的君父前往龙辙寺礼佛,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帝君都在寺中静养,负责监国的采宸就只好不时前往探望,讨论国政。

  也就是在此期间,她看见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那是一个夜晚,她看到父皇独自前往一处禅房,对着房中的一架屏风喃喃自语,仿佛屏风后有谁会回答他似的。

  可屏风后并没有人。

  而大夏的天子也在如此自言自语了一会儿之后,毫无征兆地开始号啕大哭。

  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样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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